第十三章 蛊斗(1/ 2)
“我不认识什麽唐炫。”唐行晁擡起双臂,前後拉开,摆出唐门中层武学鬼母擒拿手的起势,冷冷道,“我只看到了唐门叛徒唐行安。”
唐炫走前两步,反手一拉,将屏风挡回到床前,对青柳柔声道:“你先休息吧,此事与你无关,不必挂怀。”
“那可未必。”唐行晁并不急着出手,而是後错半步,似是对谁发了个信号,“青柳姑娘如此多情,怕是要准备起来给你收屍。”
话音未落,喀喇喇一阵脆响,雕木门窗皆被粗索向外扯断,转眼间,这屋子就成了两面透风的破落样子,十几个劲装弟子手持暗器严阵以待,三十多只眼睛,一起盯着唐炫。
那老鸨坐在院中地上,哭天抢地哀嚎起来,旁边马上有个年轻人过去,摸出两锭元宝,跑到老鸨手上,沈声道:“拿去,修葺所需,尽够了,快滚。”
唐炫微微一笑,信步向唐行晁走去,“唐行晁,你比唐青虚长几岁,可论眼光,还不如你那妹妹。我当年如何打出的唐门,你莫非忘了?人多势众的情形,我何曾惧过半分?”
“过往只有耳闻,今日,就让我好好见见你唐行安的手段吧。”唐行晁冷冷说罢,抢上一步,鬼母擒拿手出指如钩,斜点唐炫肩头。
唐炫泥鳅般左滑右溜,贴着唐行晁手臂轻而易举接连躲避,好整以暇道:“这便是世家子弟的桎梏,招招式式严守法度,临敌应变不懂转圜,‘夜叉探月’左移三寸就能笼罩命门,你为了接续‘自食其子’的撒手鐧,宁肯不中,也要按部就班竖直下抓,凭你这死板路数,再出百招千招,也休想沾到我半片衣角。”
唐行晁面皮微微发红,变招更急更狠。
唐炫双足几乎未出尺许方圆,简直就像开了心眼,唐行晁招招出手之前,他就已找到了最佳闪避位置,或是想出了破解之法,平平无奇地掌切指点,就让唐行晁半分不能得手。
转眼二十余招过去,唐炫冷哼一声,忽而提膝一挡,将唐行晁一招撩阴腿挡在半途,同时左掌拆架,右手一伸,拧住了唐行晁的腰带。
拇指一摁,真气封住丹田经络,唐炫运力一吐,就将唐行晁麻袋一样甩过肩头,臀背双肩一起狠狠砸在地上。
唐行晁却不痛哼,反而双眼一亮,肩背一挺,就听机簧响动,哢的一声,数道乌光从他领口疾射而出。
与此同时,周遭掠阵弟子一起出手,无数寒星四面八方打向中央,要将唐炫活活打成一个筛子。
这种天罗地网的阵势,摆明就是针对唐炫未学唐门暗器手法,苦心筹划的一击。
唐炫清啸一声,单脚拄地原地旋身,通体真气鼓荡,滴溜溜急速转三圈,一道罡风绕体而成,细小暗器尽数激飞,略沈重那些则被衣服袖子荡开扫落。
“上!”唐行晁挺身而起,一爪抓向唐炫肩头。
那些弟子显然有备而来,垂手从腰间扯出一条条乌亮长索,低喝一声甩出,对窗接住,瞬间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绳网。
唐炫一声冷笑,反手拆掉唐行晁擒拿招数,屈指叩向他额侧死穴。
所有後招全部在他预料之中,一见唐行晁使出灵翼诀意图脱身,唐炫反手扣住他肩头,赶在那数条长索向中央收紧之前,猛地一扯,把唐行晁栽进网中。
唐炫仿佛连用轻身功夫跳出重围都已不屑,用唐行晁挡住一边乌索,雄腰一拧双臂下沈,握住身後那根,双足一跺,在硬地上踏出刀削般两个脚印,往当中一扽,两端弟子顿时拿捏不住,撞在窗下墙上,闷哼脱手。
一条乌索落在手中,顿时化成了黑龙般两条长鞭,唐炫提膝挡住一根扫来乌索,双手连挥,就听啪啪啪啪一串脆响,外面十几个弟子纷纷捂住面颊,痛呼退开。
唐炫擡脚踩住要起身的唐行晁,冷笑道:“你来捉我,就只备了这些本事麽?”
唐行晁咽下涌上的一股滞涩浊气,咬牙向起一挺,可那只脚踏在背上,却似千钧巨石,纹丝不动。
他索性向下一扑,再也顾不上什麽章法招数,反撩一腿蹬向唐炫胯下。
唐炫看都不看,身形原地一转,双腿犹如一双铁棍,顿时把唐行晁踢起那脚别在当中,哢嚓一声,膝盖便已扭曲成了一个颇为诡异的弧度。
一声凄厉惨嚎,随即破空而起。
唐炫退开半步,望着唐行晁抱膝打滚的样子,淡淡道:“凭你如此蠢钝的机变反应,也就配在唐家苟延残喘,混个世家子孙位子。”
唐行晁一针刺入膝盖上方穴道,擦了一把额上冷汗,道:“武功应变我的确都不如你,可我是堂堂正正的唐门子弟!你在江湖上逍遥快活的时候,我们兄弟都在为了唐门劳心劳力!”
“我技不如人,被打得野狗一样泡在脏水里喘息,苦思冥想自己的应对错在哪里的时候,你们兄弟,正仗着宗族庇荫在这样的地方花天酒地。”唐炫扫视一圈,将外面的弟子惊退两步,他讥诮一笑,道,“名门不出三代,唐家有十余代福报,已经极为不易,你们若不好好珍惜,江湖转眼就要风波再起,这座姓唐的大山,坍塌成一片碎石,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而已。”
唐行晁瞪着眼睛,气冲冲道:“你如此瞧不上唐门,回来做什麽?”
唐炫微笑道:“你们这些蠢笨兄弟我当然可以袖手旁观,坐视不理,可那唐家堡中,还有我许多不该受此牵连的姐妹,就冲她们小时牵着衣角,追在我後面那一声声哥哥,我也要来护他们周全。家中掌事难道也像你们这般愚蠢,当我是来趁机寻晦气的麽?”
门外院中,一个粗哑声音缓缓道:“你既然觉得他们都蠢,为何不回来,教教他们如何做事?你最近来来去去十几遭,除了你家父母兄妹,不曾拜会任何长辈,是否,也太不把我们几位放在眼里了?”
唐炫神情一凛,足尖点地飘然落在屏风一侧,抱拳拱手,笑道:“没想到,伯父也会来这种地方。”
院中男子白面微须,身形高大,一双眸子莹润有光,袍袖之中双手紧贴腰间皮囊,正是唐门东山之主,外门弟子掌事,唐远图。
他走进灯烛照映之处,微微一笑,道:“你想必不知,我四个小妾里,有三个是从青楼赎出来的。这里的鸨母,左边奶头下有颗黑痣,她在我床上扭腰的时候,你连娘胎还没进呢。”
“如此,倒是我小看伯父了。”
唐远图擡手一摆,几个墙外弟子纵身跳入,将唐行晁搀了出来。
“行晁,我知道你急於立功表现,唐门正当内忧外患之际,年轻人,想抓住出头良机,无可厚非。”唐远图垂手轻轻抚摸着唐行晁的头顶,沈声问道,“可你是如何想到,带人布局,先来寻唐炫晦气的呢?”
唐行晁低头望着地面,喉结滚动,轻声道:“回掌事,唐行安……是唐门挂了名的叛徒,我……听说他最近回了唐门,还并非为了探亲,就想,此中定有蹊跷。”
“於是你便带了十几个外门弟子,不惜使出半吊子的乌金横江阵,配合一堆要命的淬毒暗器,借他的相好,逼他现身?”唐远图冷哼一声,忽然骂道,“他娘的,你当我脑壳里装的是猪尿泡麽?给老子跪下!”
唐行晁身子一震,急忙直挺挺跪在地上,他膝盖受着重伤,这一跪疼得他双目上翻几欲昏厥,可浑身颤抖,依然不敢倒下,仍要勉强维持着跪姿端正,口中喘息道:“掌事明察,侄子……真是为了……为了调查。”
青柳早已悄悄穿好衣裙,在屏风後探头一望,心惊肉跳,唯恐出声碍事,只得躲回後面,暗暗在心中祈求,情郎千万莫要出事。
唐炫对这位亲伯父所知尚可,对这突然的语气转折并不意外,只是笑道:“想来行晁是认为,我身上肯定还带着不少唐门解药,就算中了那些七步不出的剧毒,也能留下口气等他问话。”
旁边一个外门弟子左顾右盼,脸色越发苍白,看着唐行晁的样子,突然拱手道:“禀、禀告掌事,弟子……弟子尿急,还请……请让弟子先去跑跑茅厕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唐远图淡淡说罢,伸手将宽大袍袖拉起,整了一整。
那弟子还想再说什麽,忽然面色一变,整个人僵立在墙边,牙关哢哢叩击,一股黑气显见从脖颈蔓延上来。
“掌事……我……”那弟子挣紮说出三字,噗的一口,吐出漫天红里透黑的毒雾,旋即向後仰倒,眨眼的功夫,就已直挺挺倒毙。
唐行晁大骇,加上膝盖实在疼痛,身子一歪,就坐倒在地,面如死灰,颤声道:“伯……伯父,你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“里通外贼,其罪当诛。”唐远图双目一瞪,忽然双手一扬,横挥合掌,缓缓收於丹田,怒道,“横竖一个个都他娘的宁死不说,不如我先要了你们的狗命!”
随着他这声叫骂,随着唐行晁来的外门弟子,又软软倒下七个。
青柳早已骇呆,她什麽也没看清,就见那人挥了挥手,周围,竟就死了八人。难不成,是什麽妖法麽?
唐炫倒是看得清清楚楚,只不过换他来接的话,有几成把握还不好说。
他一贯瞧不起唐门家传的暗器毒术,但此刻一样不敢怠慢,气运全身,早已成了个一触即发的满弦机簧。
“唐行晁,这些外门弟子受天道蛊惑也好,原本就是卧底也罢,他们不姓唐。”唐远图目光斜瞥,冷电般在唐行晁身上一扫,“你呢?你里应外合,恐怕所求必定不会简单。你是盯上我的位子,还是你另外两位堂伯啊?”
唐行晁摇头道:“侄子……侄子没有。侄子一心就只为了唐门啊……”
“那你为何擅作主张,好好的巡检不做,趁着喝花酒,来找唐炫的麻烦,还非要杀之而後快啊?”唐远图冷冷说罢,语调上扬,又骂道,“杀也就罢了,你却带了这麽十几个没用的卵货,一帮不成器的龟孙,就来杀当年正门口打出唐家的高手,你脑壳里装的是马粪还是驴粪?还是你娘的缠脚臭布啊!”
唐行晁强撑道:“侄子……侄子是想,这阵子唐门乱得不行,有人报说行安哥哥回来,这麽个叛徒……岂能不……先下手为强。”
“叛徒?唐月依还回来了呢,她把你亲妹子都拐跑到不知什麽地方了,怎麽不见你也带点人去追着抓她啊?”唐远图冷笑一声,“你小子才吃了几年闲饭,跟我耍这种心眼儿?”
“侄子……侄子……”
唐炫淡淡道:“兴许我倒是知道,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冒险来做个先斩後奏的局。”
唐远图浓眉微挑,道:“哦?你说。”
“我费了些功夫,从天道手里劫了个人,一路护着,总算是带到了唐家堡附近。可惜暗箭太多,我暂且不敢让她露面。”唐炫盯住唐行晁,笑道,“照说我此前也回来探亲过几次,家里明面上说我是叛徒,实则没谁为难过我,出门在外的姐妹兄弟谁有了难处,还会主动找我解围帮把手。我把那人藏好,压下消息不出,就是想看看,谁会急不可耐来杀我。来的,必定就是与天道那一路高手同夥的真正叛徒。”
唐行晁冷汗涔涔而下,但仍不肯松口,咬牙道:“我……我就只是……只是为了防患於未然。你手上护着谁,我怎麽知道。”
唐炫不再理他,对着唐远图拱手道:“掌事,这问题,就有劳你把他带回去,细细盘问了。容我提醒一句,唐门此刻看似风雨飘摇,可实则……兴许是被一个布局极大的阴谋不小心牵连,并非对方的主要目标。当如何决策,还需仔细斟酌。”
唐远图摇摇头,道:“大风大浪来了,大船要沈,小船一样不保。与其仔细斟酌,不如先把船上的内贼揪出来,丢进河里淹死。”
他垂手抓住唐行晁後领,拇指一按,已将不知什麽东西按进他颈中,骂道:“老子事情多得很,没功夫审问你这龟孙,等回去,把你丢给远明,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严的嘴!”
唐行晁脸色一片灰败,可四肢瘫软,已然动弹不得。
唐炫望着唐家人来了又去,转眼间就只剩下洞开门窗,与一地狼藉,轻声一叹,转头过去扶起瘫软在屏风後吓得一动不动的青柳,道:“这里看来是住不得了。”
青柳勉强定了定神,撑起一个柔婉微笑,轻声道:“不打紧,行……”
她自小学的就是如何讨男人欢心,称呼到了唇边打一个滚,还是忍住没换,仍道:“行安,妈妈这儿还有房间,这里修修也用不了几日。你和……家中闹得不快,我总不好再给你添麻烦。”
“没什麽麻烦的,”唐炫擡手拂过她强作镇定的如花娇颜,柔声道,“我只当看看,你耐不耐得住离了这里的生活。”
青柳立刻肃然道:“只要郎君肯允,奴家何苦也吃得。”
“那你这就收拾些行李,随我走吧。我去找鸨母知会一声。”
“那……宁儿呢?”青柳想到自己的贴身丫头,如今也出落得楚楚动人,留在火坑,少不得也是个玉臂千人枕,朱唇万夫尝的下场。
“你去问她的意思吧。”唐炫探手入怀一摸,笑道,“赎个丫头出去的钱,不必你动私囊,只是你一定要记得叫她清楚,离了这儿,日子可就大不一样,做丫头,也比在这儿辛苦得多。她年岁其实不小,转年怕是就到梳拢的时候了,她若愿意在此留着,也不要强求。”
哪知道宁儿早就躲在一旁,闻言探头出来,忙叫道:“公子,奴婢愿意随着小姐,吃苦受累,也……也好过在此……做……做娼妓啊。”
“罢,你二人在此收拾,不必带多少东西,捡值钱家私包上就好,停当便来後门,我去问鸨母要辆马车,路上再说此後的事。你二人年轻貌美,将来若要反悔,我也不拦着。”唐炫淡淡说罢,在门口又道,“离了这儿,就不必再叫我行安,我是唐炫,如何称呼,你们自己瞧着。”
宁儿忙屈身一福,恭敬道:“是,炫公子。”
青柳也唇角含笑,眉眼秋波盈盈道:“我知道了,炫郎。”
登翠楼素来仰仗唐门庇佑,又都是有眼力价的,见唐远图与唐炫说话都客客气气,加上银钱给的足够,哪里还有不放人的道理,麻溜叫来龟公,套上院子里最好的牲口,用上往达官贵人家里送花魁的顶好车驾,问清地方,送青柳主仆出阁。
他们却不知道,唐炫突然改变主意带走青柳,正是因为唐远图。
唐炫并不相信家里的那几条老狐狸,那几人三十出头就从数百内门弟子中脱颖而出,一步步顺利接下各大要职高位,靠的可不是父母庇佑。
唐门的权力顶层,历来就是一个养蛊场。
当年那场蛊斗,是以唐月依失手被南宫熙挟持淩辱掀开帷幕,百年难得一遇的女子候选就此失去资格,毒虫蜂拥而上,历经数年暗中撕咬,才成就了如今几位掌事和门主的权威。
唐炫觉得,此次镇南王世子之死,恐怕又将是一场蛊斗的揭幕。
唐行博、唐行妙、唐行彦、唐行泽……那些真正有能力向上爬的,一个个都韬光养晦按兵不动,在如此大事上这般沈得住气,显然是在等待来自上一代的信号。
拍了车夫一下,示意出发,唐炫上车坐下,心中仍在沈思。
他很庆幸,当初选了另一条路。虽没有唐门的绝学可用,没有世家的威名可以仰仗,但此时此刻,唐门此代子女之中,怕是也只有他可以随心所欲,自由自在。
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束缚。
为何出招必须一板一眼,马步就要四平八稳,暗器手法只要命中就好,为何非要有各种起手的讲究?
他不懂。
为何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姐妹,妻的就比妾的值钱,男的就比女的值钱,根骨资质不够超群,就连嫡庶男女之分都抵消不过,这还是江湖门派?
他不懂。
为何唐门一代代子弟传人如此众多,却总会在壮年人数最盛之时迎来一场人祸,弱的死,不够强的也死,强但是已经老了还是要死,堂堂百余户豪族世家,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祖辈元老?
他隐约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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